酈道元山水文學院簽約作家|于春生
更新時間:2024-09-19 關注:158
于春生 原山東省口岸辦主任。山東作家協會會員,山東散文學會會員。先后榮獲“中國實力派優秀作家”、“中國最美作家”、“國際華人優秀作家”等榮譽稱號。所寫散文多篇在全國文學創作大賽中獲獎。其中,《母親的壽衣》榮獲“和平崛起?改革開放四十周年全國文學創作大賽”散文獎特等獎;《醉美塞班島》、《塞班島觀海》、《清河碧水寄深情》先后榮獲“全國首屆、第二屆、第三屆酈道元山水文學大賽一等獎”等。
野菜情深
文/于春生
在有些人眼中,野菜是不值一提、不屑一顧的野物。然而,對于我和家人來說,野菜卻是“災荒年”時期,度荒救命的“寶物”。
上世紀五十年代,父母養育著我們兄弟姊妹七個孩子,只有父親一人工作。
整風反右期間,父親響應為黨“洗臉”的號召,寫出了一張“反官僚主義”的大字報,被單位打成右派。呈報地委審批時,盡管已作出“有右派傾向,尚構不成右派分子”的結論,可單位領導仍以“不適應本職工作”為由,強行令其退職。
父親被迫退職后,家中唯一的收入來源沒有了。在城市里生活,沒有收入來源,這日子可咋過?
危難之際,在北京工作的姑姑、成都部隊的叔叔,向我們伸出了無私援手:他倆每人每月給家里寄十元錢。
十元錢,現在看算不上什么大錢,在當時那可是全家人的“救命錢”。
每當收到這“救命錢”,母親便領著我們到糧店,先買出全家人的供應糧,其它吃穿花銷,全靠母親設法打理。
僅憑著二十元錢,九口之家要生活一個月,買出供應糧已所剩無幾,哪有錢買蔬菜吃。
好在俺家就住在北城墻根下,翻過城墻就是野坡。野坡里生長著各種各樣的野菜,沒錢買蔬菜,我們就拔野菜吃。
春天來了,野坡中各種野菜先后長出來了。薺菜,乃春天第一鮮,涼拌、蒸煮均可。馬齒莧、苦菜、灰菜、掃帚菜等,形狀各異,吃法多樣。每天清晨,兄弟姊妹迎著朝陽,爬過城墻,穿行在廣袤的田野,選拔各種野菜。露水打濕了鞋子、褲腳,刺草劃破了手臂、小腿,我們全然不顧。漸漸地,野菜裝滿了籃子、袋子,兄弟姐妹唱著兒歌回家轉。我們上學去了,母親將野菜分門別類,精挑細選,現吃的,留出來;儲存的,掛繩上晾曬;剩余的,喂雞、喂鴨、喂兔子。
災荒年,家家缺吃的,人人餓肚子,柳樹葉榆樹皮,都成了人們裹腹充饑的好東西,街坊鄰居時常有人被餓死。
這天下午,已好幾天沒吃東西的我,餓的躺在炕上,昏沉無力,奄奄一息,我切身感受到死亡的威脅。唉!難道就這樣被餓死?我才是一個剛滿十歲的孩子呀!
“不能死,到野坡里找吃的。”
死亡的恐懼、求生的欲望促使著我,雙手抓住炕沿,暈暈乎乎地下了炕,雙手扶墻,一步一挪地走出了屋子。
走幾步,歇一歇,好歹爬上城墻,淌過月河。眼前是一片茄地,眼望著茄棵上長著的那些茄子,我欣喜若狂,不顧一切鉆進地里,順手摘下一個半青半紫的大茄子,狼吞虎咽地啃吃了起來,淡綠色的茄汁飛濺,澀得拉不動舌頭。
吃過茄子,我坐在月河邊,從雜草中挖出一條茅根。茅根那細長白嫩的根莖,在泥土中蜿蜒穿行,隔不遠根莖周圈又長出無數細小的分根,深扎于土中。我用力將茅根一節一節地拽出,捋凈上面的泥土,放進嘴里慢慢咀嚼。啊!茅根真好吃,嚼在口中絲絲沁甜,淡淡清香。
吃過茄子,嚼完茅根,身上似乎有了點力氣。我立起身,在荒草中選拔了一些馬齒莧、掃帚菜、銀杏菜,回到家放進鍋里煮熟。雖說缺油少鹽沒啥滋味,可就是這沒啥滋味的野菜,卻挽救了我奄奄一息的生命。
災荒年,家里吃飯是分著吃的。每到飯時,兄弟姊妹端著碗,圍坐在娘的周圍,期盼著分點吃的。無論做什么飯,母親總是不偏不倚,一人一份。雖說吃不飽,時常餓肚子,可我們都理解母親。不是她不想讓我們吃飽,而是糧食不夠吃。母親這樣做,是為了她生養的七個孩子都能活下去。
晚上睡覺,全家人擠在一盤土炕上,我和大強弟同睡一個被窩。吹燈了,睡覺了,黑暗中大強弟將一塊菜窩窩塞到我手中,低聲說:“二哥,你肯定餓了,就剩下這么一點點,吃了吧。”
手握著這半塊菜窩窩,我感動得不知說啥好。兄弟姊妹中,大強弟最會過日子。吃飯時分到那么點吃的,他從舍不得一次吃完,總是留下那么一點點,到了餓得實在撐不下去時再拿出來吃。其實,大強弟僅僅比我小一歲,我餓,他同樣也餓呀。俗話說,難時幫一口,勝過富時幫一斗。雖然現在日子過好了,吃不愁,穿不愁,天天像過年。可每當想起災荒年時期,大強弟給我的那半塊菜窩窩,依然感動得淚流不止。
寒冬臘月,北風呼嘯,家里再也找不出一點吃的。萬般無奈,我和大強弟扛起鐵掀、鋤頭,頂著刺骨的寒風,來到空曠的田野。這時節,地里的莊稼都收完了,走出老遠也找不到可吃的東西,最后來到一片地瓜地。明知道地瓜已收完,可俺倆仍然用鐵锨翻,鋤頭刨,期盼著通過深翻能找到點遺漏的地瓜根巴。工夫不負有心人。干到中午時分,總算從硬邦邦的凍土中,翻找出了幾塊殘缺的地瓜根巴。中午好歹有點吃頭了。正欲回返,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突然來到俺倆跟前,自稱這塊地是他家的,要強行沒收我們挖到的地瓜根巴。
忍凍挨餓,锨翻鋤刨,好不容易挖到這么點吃的,豈能給你!我倆遂與其爭辯:“你說這地是你家的,有什么證據?再說,這地即便是你家的,地瓜早已收完,我們翻土復收,有啥過錯?”
那人欺負俺倆年小體弱,上來就要搶弟弟手中的面袋。弟弟見勢不妙,撒腿就跑。那人緊跟其后,窮追不舍。跑出老遠,一條小河突然擋住了去路。眼看要被追上,被逼無奈的弟弟嗖地一下,跳進了冰冷的河水中。橋上過路行人見狀,大聲斥責那男人:“這么冷的天,把孩子逼到河里,為了幾塊地瓜巴子,你還真想要了孩子的命?”在路人的斥責下,中年男人悻悻離去。
災荒年時期我讀小學。這天早上我空著肚子去上學,上第三節課時,餓得頭暈目眩,虛汗直冒。這時,我忽然看到窗外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在晃動。“哎,好像是姐姐!”下課后,我趕緊走出教室,姐姐迎上來,將一個手絹包著的地瓜面菜窩窩塞到我手中,愛憐地說:“春生,早上一點東西沒吃,姐姐知道你餓了。趁著下課,快把這菜窩窩吃了吧。”嘴里咀嚼著菜窩窩,心中感恩有個好姐姐。
八月的一天上午,家里沒一點吃的。姐姐跟我說:“春生,與其餓著等死,不如我和你去坡里拔野菜賣。賣了錢,姐姐給你買好吃的。”
盛夏酷暑,驕陽似火。我和姐姐頂著日頭,穿行在田間、野坡。為了好賣,我倆專拔那些鮮嫩的、人們愛吃的銀杏菜、馬齒莧。太陽曬紅了臉蛋,汗水濕透了衣裳。接近中午,我和姐姐一人扛著一面袋野菜,走街串巷,來到南門柳樹行子集市,一邊擦抹汗水,一邊解開面袋,翻露出鮮嫩的野菜。為了招徠顧客,旁邊的攤主在起勁地吆喝著。在學校我雖是朗誦高手,可待到叫賣時,卻羞怯得怎么也張不開口。姐弟默默站在樹下,等候著買主。忽然,我看到兩個女同學從遠處向這邊走來。“哎呀,不好!要是同學看到我在這里賣野菜,多丟人!”女同學越走越近,情急之下,我匆忙起身躲到遠處。看同學走過去以后,又悄悄地返了回來。姐姐看到我羞愧不安的模樣,安慰我說:“春生,現在是災荒年,家里沒吃的,咱拔野菜賣,不丟人!”
盛夏的天,說變就變。剛才還是驕陽似火,突然間就烏云密布,接著又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和姐姐蜷縮在柳樹下,淋得像個落湯雞。夏天的雨,來得急,走得也快。一陣急雨過后,天遂放晴。太陽漸漸落山了,一天沒吃東西的我,衣服貼在身上濕漉漉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唉,咱拔的野菜啥時才能賣出去呀?”就在我灰心焦急之時,一位老大娘來到跟前,一邊翻看野菜,一邊問:“小姑娘,這野菜咋賣?”
等到現在,好歹盼來了買主,姐姐趕緊湊上去,說:“大娘,這野菜是俺和弟弟上午拔的,既鮮又嫩。俺沒賣過,也不知道要多少錢。你看著給吧,兩袋都要了,一塊錢,行嗎?”
“你姐弟倆夠可憐的,兩袋我都要了。”
一塊錢,在有錢人眼中,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可對于我來說,卻是有生以來,憑著自己的勞動,掙來的第一塊錢。
姐姐拿著這一塊錢,高興地拉著我的手,來到一瓜攤前,五毛錢買了兩個黑皮大面瓜。餓了一天的我,手捧著大面瓜,大口大口地吃在嘴里,那個香、甜、面,好吃還充饑。
災荒年終于熬過去,可母親卻病倒了。1963年冬,母親查出賁門癌,雖然到北京大醫院動了手術,可發現太晚,瘤體太大,未能切除。轉年初夏,母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時年三十八歲的父親,一個人拉巴著七個未成年的孩子,食不果腹,度日如年。
面對這荊棘塞途、枯魚涸轍的境遇,全家人手挽手,肩并肩,挺直腰桿,砥礪前行。白天,大人上班,孩子上學。到了晚上,全家人圍坐在小桌前,糊信封、縫草籃里子、剔石棉繩……哥哥還領著我和弟弟,從城墻上撅土,到灣里挑水,和泥、脫坯,晾干后賣錢。學校放假,我到工地當小工,大強弟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賣冰棍,大妹妹十三歲進工廠,小弟弟八歲學會了做飯、蒸饃饃。
熬過漫漫寒冬,迎來爛漫春天。如今兄弟姊妹都長大成人。伴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家家過上了好日子。日子過好了,兄弟姊妹患難與共的經歷沒有忘記,吃野菜結下的情誼牢記心間,勤儉持家、互幫互助的良好家風繼續傳承和發揚。
上世紀八十年代,舊城改造,俺家老宅子拆遷,補償了三套住房。現如今人們都知道房子值錢。有些家庭,為了爭奪房產,成員間打破頭,撕破臉,甚至打上法庭。俺家卻不是這樣,在補償的房產面前,無人爭搶,更無吵鬧。當時父親在世,自然留住一套。姐姐的兒子結婚,她分得一套。大強弟所在工廠效益不好,住房相對窄巴,他亦分得一套。
父親過世后,兄弟姊妹不忘姑、叔扶助之恩,一致意見將父親居住的房屋交由姑、叔處理。叔叔回老家途經北京,順便捎來姑姑的“手諭”。姑姑念我孝順,自愿將她應得的一半房屋惠贈予我。看過“手諭”,我當即表示:“姑姑的心意我領受,可她應得的房屋,我一個平米也不要。”
利益面前,兄弟姊妹不爭不搶,互敬互讓;遇有困難,齊心協力,互幫互助。1988年8月,姐姐來齊魯醫院看病,診斷患腦垂體瘤,急需住院動手術。我和妻子跑前忙后,兄弟姊妹也從老家趕了過來。
手術頭天晚上,我來到主刀朱大夫家,向其哭訴:“我十五歲沒了母親,下面還有兩弟、兩妹,是姐姐含辛茹苦把我們撫養長大,我們不能沒有姐姐。懇求大夫無論如何救救她……”
聽完我的哭訴,朱大夫眼含熱淚,動情地說:“我從醫這么多年,動過這么多手術,從未遇到過你們姐弟感情這么深的。放心吧,我和我的團隊一定盡全力做好你姐姐的手術。”
從朱大夫家里出來,我來到病房,突然看到被剃光了頭的姐姐,悲痛萬分,心如刀割。想哭,卻不能哭,那樣會增加姐姐的心理負擔。
姐姐望著我,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不住地流淌。她憂心忡忡地對我說:“春生,你姐姐明天就要動手術,開顱手術,能不能下得了手術臺,很難說。我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萬一下不了手術臺,你可要幫著姐夫照顧好我那兩個孩子。”
我強忍悲痛,竭力寬慰她:“姐姐,我剛從朱大夫家里過來,他讓我轉告你,一定放寬心,睡好覺。明天他們盡全力做好你的手術。災荒年那么難的日子都過來了,還怕這么個手術?再說,現在的醫療技術發達,朱大夫水平又高,明天你的手術一定能成功。”
離開病房,告別姐姐,一邁出病房樓的大門,我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路過院中小徑,走進徑旁花園,仰望明月,我對天祈禱:“祈求老天保佑,明天姐姐手術成功!”
蒼天不負有心人。在朱大夫團隊共同努力下,姐姐手術順利成功。兄弟姊妹輪流陪護,細心照顧。我和妻子精心為姐姐調理飲食,悉心照顧家人。在醫護人員的精心治療和兄弟姊妹的陪護下,姐姐痊愈出院。
時光荏苒,日月如梭。轉瞬間三十余年過去,每當姐弟相逢,我望著姐姐那紅潤的臉龐,總打趣說:“姐姐雖是奔八之人,可越活越年輕。瞧你這精氣神,比弟弟妹妹還好哇!”
每當這時,姐姐總是滿臉笑容,幸福自豪地說:“姐姐能有今天,多虧有你這個好弟弟!”
前些日,姐姐因病住院,耄耋之年的哥哥得知后,多次打電話詢問病情。盡管疫情防控緊張,仍然想方設法,讓女兒陪同,到病房看望妹妹,并帶去了她最愛吃的薺菜水餃。
山川大漠,江河湖畔,野菜無處不生,頑強生長。
“惟薺天所賜,青青被陵岡。”野菜乃上天賞賜的天然良物,自古深受人們的贊美與喜愛。我對野菜有著特殊的感情,它曾挽救過我的生命,特困時期,為我們這個窮苦的家庭帶來信心和希望。
吃野菜長大的兄弟姊妹,情深似海,恩如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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