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中國當代實力派優秀作家 劉瑞敏
更新時間:2024-09-19 關注:37
劉瑞敏,男,中共黨員。1956年6月5日出生,天津市薊州區人。中央黨校在職本科學歷,曾在齊魯石化公司勝利煉油廠黨委辦公室,勞動服務公司。齊魯石化公司廈門,深圳辦事處等單位任秘書、經理、主任等職務。現為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會員,南國文學《西部散文選刊》編委。散文《恍如隔世》獲臨淄區國慶征文征文三等獎,詩歌《游子回家》獲得藝術人物雜志社,澳門回歸20周年,“回歸復興”征文活動一等獎,并獲“中華文化傳播者”榮譽。作品:表演唱《老頭老婆逛峱山》《“四德”花開咱村鎮》獲青州市群眾文藝匯演創作演出二等獎。現代呂劇《勸爹》獲中國(臨淄)齊文化藝術節文藝創作二等獎。長篇小說《齊韻油魂》(47萬字)2019年出版發行。《一位值得懷念的老人》(散文)《永恒的紀念》(詩文)等在《齊魯石化報》《金夕陽》刊物登載。在廠黨委辦公室工作期間所寫企業管理方面的文章在部級刊物發表。
作品賞析
天 眼
文/劉瑞敏
母親曾多次對我說:“你是奶奶帶大的,小時候你特別淘氣,奶奶看你沒少操心受累······”母親的話我特別信,因為小時候的一些事,我至今還隱約記得些,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每當淘氣的時候奶奶就會說:“再淘氣,老天爺打雷了。”一聽到這句話,我就嚇得不敢再淘了,裝得“乖”起來。
老天爺何許人也?姓氏名誰?我一概不知,只知道他是自己心中最厲害的了,比爺爺還厲害,是自己最怕的了。
每次聽到那“隆隆”的雷聲,我就嚇得萎縮在奶奶的懷里一動不動,這時候奶奶便輕輕拍著我說:“別怕,老天爺有眼,他不傷聽話的孩子,你往后還氣奶奶不?”我看著奶奶,小腦袋瓜搖得像波浪鼓似的。
“老天爺有眼”,這是我童年時,在奶奶身邊聽到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那時候村里還沒通電,天一黑,家家戶戶都點了煤油燈,也叫洋油燈,那是因為點燈用的油都是從外國洋人那進口的。
莊戶人吃晚飯一般都挺晚,吃完了飯,喂罷了豬,堵好了雞窩,要是天氣不好估摸著夜間有雨的話就再備點柴火,怕是明天沒有干柴燒不成飯······把這些活都干完了,也就差不多該睡覺了。
爺爺和奶奶有個習慣,睡覺前總是炕頭(挨著爐灶的那頭)一個,炕捎一個,坐著嘮一會兒嗑才睡吶,為了省點兒燈油,他們總是摸著黑兒嘮。
“文革”初年,我上一年級了,不再依偎在奶奶的懷里聽他們嘮了,變成了和家里的小貓一起躺在奶奶的身邊聽,有時候聽著聽著就睡著了。記得,爺爺奶奶嘮的最多的就是有關大伯父的事。
奶奶說:“我就不信,咱的兒能是叛徒,他可不是那種人。我的兒,是啥脾氣、性格,我還不知道嗎!?當兵一走就這么多年,連一點音信也沒有,村里像他這個年齡的,人家都成家有兒女了,咱這可倒好現在連是死是活還都不知道,你倒是去找找啊!”
爺爺說:“你不信有啥用啊,村里人都這么說,連村干部也沒辦法。”
奶奶不服氣:“那你就去公社找找啊,實在不行就到縣里,大活人總不能叫尿憋死吧?這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弄得咱在村里連頭都抬不起來,這不讓人活受罪嗎?再說了,老二的孩子都這么大了,以后總不能也讓孩子背‘黑鍋’吧?說他大爺是叛徒”說著說著奶奶又哭了。
為大伯父的事奶奶不知哭了多少次,本來兩只挺有神的大眼睛,哭得現在連一點光都沒了,看上去明顯凹進去了,又小又干癟,好看的雙眼皮也耷拉下來了。
爺爺愁得只是一個勁的低頭嘬他的那根老煙袋,過了半天,看到奶奶哭得實在可憐就說:“我不是沒找,找來著,過去那些老領導都見不著了,就一幫子小青年在那寫大字報,貼大標語。我問他們,你猜他們咋說,你膽子可不小,你兒子是叛徒,那你就是叛徒的家屬,沒給你定罪就不錯了,你還敢來找,快回去吧,再來,也拉你游街去了。你說讓我咋辦?”
聽爺爺這么一說,奶奶不再吱聲了,只是不停地抽泣。
奶奶不識字,她連自己的名字也沒有,十七歲嫁給爺爺后,是村干部把她在娘家的姓氏前面冠上爺爺的姓,再在后面加個“氏”字,就算是她的名字了。
又沉默了半天,奶奶擦著眼淚嘆息道:“唉——,我就不信,早晚得有個結果,老天爺有眼!”
又過了一年,縣民政局突然來人送來一張《革命烈士證明書》,并告訴爺爺奶奶,您二老的兒子是為了執行國家的一項特殊任務而犧牲的,他死的光榮,是為國捐軀。從今后您二老就是光榮烈屬了,接著把一個《光榮烈屬》的紅牌牌遞給爺爺,爺爺接過牌子強忍著含滿眼眶的淚水,低頭轉身進了里屋。在場的人都明白,爺爺是怕淚水淌出來,讓人們笑話。
民政局的人又把撫恤金遞給奶奶,奶奶沒接,只說了句:“錢俺就不要了,俺兒是為國捐軀的,沒給爹娘丟臉,俺就知足了,老天爺有眼啊!”
民政局的人走后,爺爺抱著那塊紅牌牌,跑到生產隊的場院,一個人躲到柴火垛后面,嚎啕大哭起來,是飼養員發現了把他攙回家的。
從那以后,一家人再也不遭別人的冷眼了,奶奶好像比以前也有了些精神,失去了大伯父,奶奶家成了全村第一個烈屬家庭。
小時候,奶奶還經常帶著我給家里的豬割草,一次,我們回家路過生產隊的瓜地時,望著地里那一個個長得滾瓜溜圓的大甜瓜,又渴又餓的我兩條腿就像綁了秤砣,再也走不動了。本來我是走在奶奶前面的,可看著看著那滿地的瓜就慢慢地落在了奶奶的后面,奶奶回頭喊:“快走哇,俺的大孫子!”
我沒吱聲,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嬌來:“奶奶,我要吃瓜。”
奶奶摸摸衣兜:“好孩子,奶奶今天沒帶錢,下次奶奶想著帶錢,保準給你買。”
我環顧四周,悄悄對奶奶說:“我去偷一個吧。”
奶奶先是一愣,接著又使勁拍了我一下:“那可不行,偷摸的事咱可不干,丟人!”
我指了指四周,神秘地告訴奶奶:“你看,哪有人呀,保證沒事兒,不會有人知道的,你就讓我偷一個吧”說完起身就要跑進瓜地。
奶奶使勁把我拉住:“使不得,可使不得,老天爺有眼,你沒聽說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說完,拉著我繞了一個好大的圈子,來到看瓜的棚下。
看瓜的叔叔見是奶奶,老遠就恭敬地打起招呼:“大娘,是您來了,買瓜呀?”
奶奶苦笑道:“哪呀,我今天沒帶錢,和孫子割草回來,孩子又渴又餓非要吃瓜,我想先跟你賒一個給孩子,明兒個我就把錢給你送來,你看行嗎?
看瓜的叔叔聽后哈哈大笑:“嗐,瞧您說的,一個瓜值幾個錢哪,這么一大片呢,小孩子吃一個算個啥,我給您摘去。”說完叔叔轉身就要進瓜地摘瓜。奶奶急忙攔住:“那可不行,這是集體的,俺可不占公家的便宜。”
“大娘,瞧您說的,要是別人那是不行,可您是咱村里唯一的烈屬啊,是大功臣。您把兒子都貢獻給國家了,別說今兒個孩子吃個瓜了,就是您跟我大爺想吃啥、要啥,只要您老兩口跟大隊提出來,那都一點不過分,誰也不敢攀比,您說,我說的對不對。”看瓜的叔叔進一步說服奶奶。
“不行,你說的不對,那是兩碼子事兒,今兒個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讓你摘。”奶奶滿臉的嚴肅。
看瓜的叔叔見奶奶那個倔強勁兒,只得說:“好好,我答應您,是買,不白吃。”
第二天,奶奶特意讓我給看瓜的叔叔送去五毛錢,可那叔叔說啥也不收,最后我懇求道:“叔叔,你就收下吧,要不回去我奶奶會說我的。”
那叔叔不經意順嘴說了一句:“那你就別跟她說,問你你就說給了。把錢自己留著買個鉛筆本子啥的。”叔叔的話提醒了我,于是就照著他說的去做了。
事后不久,一天,奶奶把我叫到她面前,手里拿著條笤疙瘩問:“你說,那五毛錢哪去了,這么小你就撒謊騙人,長大了那還得了。”
我從沒見奶奶這么嚴厲過。大伯父當兵犧牲了,父親在東北工作常年不在家,叔叔和姑姑都還沒成家,家里就我這么一個隔輩人,又是男孩,所以,平日特別受爺爺奶奶喜歡,不說嬌慣吧也是寵愛有加。我萬萬也沒想到奶奶會發這么大的火,嚇得直哆嗦,哭咧咧地向奶奶解釋:“奶奶,不是我,是看瓜叔叔叫我的,不是我。”
奶奶見我哭的可憐,看樣子也確實知道錯了,囑咐說:“記著,以后不準撒謊騙人,不好的事,誰叫也不聽,記住了嗎?老天爺有眼!”
“記住了。”我看著奶奶,頭點得如小雞叨米一般。
人們都說,小時候的一些事一輩子也忘不了,尤其是挨打的事,事實也的確像人們所說,這次的教訓真的讓我終身難忘。
上大學,我離開了家也離開了奶奶,以后又參加了工作,走上了領導崗位。盡管工作越來越忙,可是,我始終忘不了奶奶,一有點閑暇,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她老人家,這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惦記吧,尤其是爺爺去世后,這種惦記就更強烈了。
若干年后的一個春節,我帶著妻、兒回原籍看望奶奶,她可是老多了:筆直的身板縮成了駝背;滿頭的黒發已稀疏全白,過去猶如碗大的纂,現在已變成像乒乓球一樣系在腦后;一口齊整的白牙掉的所剩無幾,兩腮癟癟的,說起話來含混不清,和記憶中的奶奶完全判若兩人。奶奶渾身上下把我摸了個遍,又瞇著眼臉對臉的看了又看。面對此狀,我瞬間仿佛成了一個木頭人,呆呆地站在奶奶面前,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有熱淚順著面頰流淌。奶奶問:“你現在干啥吶?”
“在南方一個城市工作。”我貼近奶奶的耳朵告訴她。不知是聲音太小沒聽清,還是奶奶沒聽懂。妻子趕緊指著我高聲告訴奶奶:“他現在當市長了。”
奶奶點了點頭,聲音顫抖地囑咐道:“記住,不論當啥長,不論干啥事,壞事不能干,可別給老的丟人,老天爺有眼!”一邊說還一邊用酷似枯枝的手指,吃力地往頭上指。
我大聲告訴奶奶:“記住了,您就一百個放心吧!”瞬間又一次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在奶奶身邊的那些往事。
臨別時,妻子拿錢給奶奶,可無論怎么說,她就是堅決不要。
萬萬沒想到,這次相見竟是我和奶奶的最后一面,她離世的那天,我正在國外考察,這也成了我終生的憾事。
跟爺爺奶奶一樣,我和妻子也有晚飯后嘮嗑的習慣,只不過不同的是,爺爺奶奶是睡前嘮,而我和妻子是吃完晚飯接著嘮,嘮一會再收拾碗筷。
妻子時不時地開玩笑“逗”我:“你看看,人家當了干部,家屬親戚啥的都能沾點光,最起碼換個大一點的房子住吧。你再看看咱家,你當了這么多年的干部,起早貪黑風里來雨里去的,身體都累壞了,整個城市都大變樣了,可咱家還是老樣子,你不覺得虧嗎?”
我知道,妻子雖然是在開玩笑,可實際上也是變著法地在發牢騷。看到有的干部一天天在變,再看看自己的丈夫,看看自己的家,心里有些不平衡。每當這時,我也總是開玩笑似的回答妻子:“老婆啊,你說的那些事我要是辦起來,太容易了,我一個電話,明天就能讓你住上大房子,而且要幾套有幾套,至于吃的穿的用的嘛,你想要啥我都能給你辦到。可是,真要哪一天‘露陷’了,那可怎么辦呢?到時候你和孩子哭著喊著去大牢看我啊,你想過那種日子嗎?”
妻子使勁推我一把,故作生氣的說:“你是真傻呀還是裝的,干那種事,哪有讓人知道的,不都是偷偷摸摸干的嗎。”
我笑笑回答:“是我傻還是你傻呀,‘露陷’的不是大有人在嘛,報紙電視經常報道,你也不是看不到。”
妻子不服氣,繼續跟我“辯論”:“那都是不會干的,或者說是干得太大了,像你這么有能力,又這么有實權的人,小的溜地干點還能‘露陷’?我就不信。”
我一聽特別生氣,繼續與妻子“辯論”,心想,正好借機開導開導這個老糊涂。我知道,此時給妻子講大道理她更聽不進去,就有意提醒說:“你忘了,我經常給你講奶奶的故事了,老天爺有眼!”
妻子使勁瞪了我一眼,嘲笑說:“你還領導干部嘞,奶奶是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村婦女,她信迷信,你也跟著信哪,那你給我說說,老天爺是誰?它的眼睛長在哪?是什么樣的?看看現在但凡有點權的誰不在‘撈’啊。也就你唄,自作清高,你沒聽人家說嗎,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等你不干了下臺了,到時候后悔也晚了。”
我見妻子的情緒有些急,就主動軟下來:“瞧你,怎么說說就激動起來了,‘撈’的還是極少數嘛,你這可是一葉障目哦。”
“什么一葉障目,我這叫管中窺豹,可見一斑,你懂不懂?”
“好好,我懂我懂。”女人嘛,都愛在自己丈夫面前站個上風,見妻子這樣,我就甘敗下陣來,俗話說‘好男不跟女斗’。這次的飯后閑聊就以妻子的“勝利”暫告一段落。
一個月后的一件事,讓形勢發生了逆轉。一天,市里的一位同事突然被上級紀委帶走,幾天后,為了配合調查,我也被叫去了兩天。回來一進家門,就被焦急等待的妻子緊緊地抱住,雖然才僅僅48小時,我已見妻子的面容消瘦了一圈,滿臉淚水的問:“你沒事吧?”我笑了笑,故意反問:“你說呢?”妻子見我如此坦然若無其事的樣子,心里明白了,破涕為笑:“我的媽呀,你走這兩天,可把我嚇壞了!”我見縫插針,問妻子:“現在我再給你講奶奶的故事,你應該不會認為是迷信了吧?”妻子點點頭:“我不但不認為是迷信,而且還特別佩服奶奶,他老人家真是神啊!”見妻子終于轉變了,我內心有說不出的高興,于是進一步引導:“那你能不能跟我說說,老天爺是誰?它的眼睛是什么樣的?長在哪啊?”妻子漲紅了臉,尷尬地看著我,然后又故意眨了眨好看的雙眸,把嘴貼到我耳邊,悄悄地說:“你啥也別說了,我全明白了,都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