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秋 多年從事語文教學工作,兼教歷史。本人愛好文學、歷史,對其他學科也有所涉獵。于二0一四年加入深圳市作家協會。近年,也在某些刊物上發表作品,如2016年刊登在深圳福田區慶祝中國共產黨九十五周年專刊《一輪紅日照東方》上發表散文《重訪上陳鋪》。參加征文大賽也多次獲獎,如小說《假如一只蚊子成了精》在深圳市福田區作協主辦的雜志《蓮花山》2016年第十期上發表并獲得三等獎,在深圳福田區第五屆《“千里路·萬卷書·文明人”征文》大賽中獲得優秀獎,詩歌《我們的三沙》于2018年獲得中國首屆酈道元山水文學征文比賽一等獎,童話《龍貓成材記》于2019年獲得首屆魅力中華文學書畫大賽銅獎,散文《鄂州西山好風光》2020年10月獲第二屆酈道元山水文學征文比賽一等獎。書評《歷史小說應該尊重史實》于2020年4月在紫薇杯首屆全國書評征文大賽中榮獲最佳優秀獎,2021年在《書蘊杯》詩詞歌賦網絡評選大賽中獲得新星詩人獎。
作品欣賞
懷舊,不戀舊,向往未來
我這里要談的是一段鐵路的變遷。這個變遷發生在武漢市漢口這一邊從車站路到利濟路之間。
這條鐵路從漢口大智門車站延伸出來,經過循禮門、單洞門、雙洞門,朝玉帶門方向延伸。它那時是京廣鐵路的一部分;盡管是極小的一部分,但不可或缺,你要去廣州還非得從它這兒經過不可。鐵路路基較高,估摸著也在一丈以上。五十年代初期,站在上面極目四望,覺得十分開闊,這是我小時候和小伙伴們經常光顧的地方,我一個人也常來這走走。
一九五二年,我隨父母由上海來到武漢,就住在這段鐵路附近的京劇團宿舍三棟樓上。從一九五二年在這兒定居,到一九六八年去湖北省蘄春縣農村插隊,我在這兒生活了十七個年頭。
宿舍座落在自治一街119號。宿舍由四棟并列的兩層樓房組成。這宿舍建成于一九五一年。那年月,黨對知識分子特別照顧,在百廢待興且財政極端困難的情況下,籌措資金修了這個宿舍。樓房是紅磚墻、紅瓦頂,有兩層,住房一律鋪設木質地板。每棟樓房兩邊,樓上樓下,都設有公共廚房和公共廁所。宿舍內部的道路由水泥修筑。這在當時屬于豪華型的了。我的同學來到這里,沒有不驚訝羨慕的。
鐵路南邊,即向著京劇團宿舍的這一邊,路基腳下有一條小河,水往循禮門方向流去。河溝邊上搭建了不少極為簡陋的木板房,很多鄉下人和外地人——他們絕大多數是當年躲避戰亂或進城謀生而陸續搬遷來的——就住在里面。居住條件差而又差:房子東倒西歪的,得用粗大的木柱支撐,令人望而生畏;狹窄的木梯歪斜著,走上去嘎吱嘎吱作響,似乎不堪重負;由于地勢低洼,每逢下雨就會淹水;由于房屋擁擠,通風情況也很不好。那時的人不懂環保,更缺乏衛生意識,常常把垃圾丟棄到小河溝里,還有死貓死狗死老鼠,致使河水骯臟無比,看上去黑漆漆的,散發著刺鼻的臭味,這又加重了空氣污染。這條河溝跟北京那條有名的龍須溝一樣臭名昭著!
我小時候非常憎恨這條小河,除了骯臟、惡臭之外,就是這條小河吞噬了我一件心愛之物。這條河上有一座簡陋的小木橋,人們要過鐵路就必須走這座橋。有一年,我提著爸爸給買的新年禮物——“關刀”——來到橋上,在遙看循禮門方向。看著,看著,不知為什么,竟陷入遐想。突然,我聽見撲通一響,“關刀”竟然從手中脫落,栽入水中,隨著水流飄向遠方。我那時恨得要命,撿起石子砸向水面,直到累了方才罷休。后來,聽說上面派人在填那個該死的小河溝,我高興得不得了,趕忙跑去看,覺得出了一口惡氣。
橋邊有個收破爛的地方,武漢人把破爛貨叫“荒貨”,孩子們就管那個收破爛的地方叫“荒貨攤子”。荒貨攤子里面堆滿了臟兮兮的廢舊物品,上面趴滿了嗡嗡亂叫的蒼蠅,綠頭、紅頭的全有。盡管如此,員工們仍然干得樂呵呵的。我小時候有一次在大白天到鐵路邊玩兒,站在荒貨攤子門口,聽見一位大哥哥在有滋有味地吟唱楚戲。我打小聽慣了京戲,住在民眾樂園的時候,我是從不聽地方戲的,覺得那全是怪腔怪調,可這次我聽見這位大哥哥唱,覺得挺順耳的。我還看見屋梁上有個燕子窩,里面有兩只燕寶寶,時不時鳴叫幾聲,燕子爸爸和燕子媽媽忙進忙出,叼食喂養它們的孩子。
當年,武漢城區遠沒有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那么大,相當多數民居還是平房,因此常有燕子來做窩。人鳥相處十分和諧。孩子們從小就受長輩教育,知道燕子是益鳥,對它們非常關照。我從小就喜歡燕子,除了知道燕子是益鳥外,主要是受了小人書(連環畫)的影響,巴望著能救下一只小燕子,幫它養好傷,從而得到一粒南瓜籽,種出南瓜,里面有不少寶貝。可惜的是,我從來就沒有這個機會,為此我遺憾了好多年。
鐵路北邊,在五十年代初期,人煙稀少,荒草連片,非常偏僻,用民間流行的話來說,是個大白天鬼也能掐死人的地方。所以,我小時候對“鐵路外”三個字就格外怕。大人們有時嚇唬小孩兒,往往說“再不聽話,就把你扔到鐵路外去”。聽到這話,最調皮的小孩兒也嚇得不敢吱聲兒。
后來,那邊有了棚戶區,住滿了窮困人家。那里地勢低洼,五十年代初期和中期雨后常常淹水。有一年,大雨之后,我聽說那兒又淹了水,就跟一些小伙伴來到鐵路上,看見棚戶區的人在沒膝深的水里進進出出,十分不便。觀看的人群中不時發出同情的嘆息聲。再后來,政府在那里搞了下水道工程,淹水的事就極少發生。再后來,房子就多了,其中還有樓房。再后來,解放大道修了起來,在大道兩邊裝路燈、修房子,路兩邊的菜地不見了,墳山也不見了。至此,“鐵路外”不再是可怕的字眼,這個詞從此進入歷史。
“文革”前,特別在五十年代,由于居民住房多為木質結構,在天干物燥之際,一旦起火,往往撲救不及。痛心的是,又由于現場房屋非常擁擠,救火車(當時老百姓把“消防車”叫做“救火車”、“救火籠”)難以就近作業,再加上有關設施落后,從而釀成大禍。一九六零年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那個“荒貨攤子”就毀于一場大火,始料不及的是,可恨的大風把一些燃燒物帶過鐵路,把那邊的棚戶也燒了不少。六五年冬,京劇團宿舍后面的棚戶區也發生過火情。鐵路外也多次發生過火災,六六年七月中旬的那次就很大,我上學路上正好趕上,還參加了救火行動。每次發生火情,人們紛紛趕來救火,或搶著搬運家具,不計報酬,也不求感謝。火災之后,到處哭聲陣陣,光景甚是凄慘。也難怪,那時一般人工資都較低,置辦點東西實在不容易,可如今看見自己辛辛苦苦建設起來的小家園毀于一旦,怎能不傷心痛哭?每當此時,居委會和派出所的人就格外忙碌——組織救火、安置災民、清理現場,每一樣工作、每一個工作中的細節都得靠他們去操辦去落實。看得出來,他們的工作給了災民極大的心靈上的安慰。
五十年代,京劇團宿舍的旁邊鬧火災,也鬧過水災。宿舍的地勢比周邊要高出許多,簡直就有“鶴立雞群”的架勢,因此不怕下雨。我記得,有一年仲夏,下了暴雨,連宿舍里的水泥路也被淹了,一直淹到第二層臺階,孩子們因此都沒上學。上午七點鐘左右,只見大批災民搬著床、被窩和衣物來到宿舍,住在樓下的客堂里。他們是由居委會安排住進來的。宿舍里的演員們慷慨地幫助他們,盡其可能,送衣、送錢。好多演員就是苦人家出身,自然不會心生厭惡。災民們在宿舍里住了十幾天,直到自己的房屋整理好了之后才離去(在整理房屋期間沒上班是絕對不扣工資的)。我和宿舍里的小伙伴因此認識了許多新朋友。
宿舍旁邊有一所小學,叫“開化小學”,是由一座道觀“開化善堂”改建而成。聽說,這所道觀的人搞“一貫道”,被政府取締,政府把它改建為小學。這所學校就是“惠康里小學”的前身。后來,在它旁邊又建立了一所小學,叫“自治街小學”。我在這所小學度過了六年時光。這兩所小學解決了附近孩子們的上學問題。小學的房屋、設備,按現在的眼光看來,真是簡陋得可以,但那時國力不強、人民普遍貧困,能有學上、有桌子板凳上課就很不錯了。后來,六十年代末,我下鄉了,親眼看見鄂東北山區和半山區的許多中小學里那些連放也放不穩的課桌時,我才弄懂了“中國人民的顯著特點是一窮二白”(毛澤東《介紹一個合作社》)這句話的實際意義。
從七、八歲起,我常和宿舍的小伙伴們到鐵路上玩,不過不敢走遠。上中學后,我一個人或者與好友一起到鐵路上散步,不是走到循禮門,就是走到武勝路附近的鐵路橋。六八年離開武漢到蘄春,插隊、教書近八年,七六年調到了鄂城縣(如今叫鄂州市),前后二十多年,每次回武漢必到鐵路上走走。要問我為什么,我也說不清,就是想去走一走。
九二年十月,我因事到了武漢,去宿舍找朋友聊聊別后境況,卻發現宿舍已經沒有了,四棟樓房被拆除凈盡,代之以兩幢高達八層的大廈,當時尚未完全竣工,工地上一片繁忙景象。我找熟人,竟一個也沒找到,原來他們找房子“過渡”去了。這個京劇團宿舍的房子,自一九五一年建成以后,一直是武漢市的甲級住房,可到了八十年代后期和九十年代初期,已趕不上時代潮流了,顯得矮小破舊。人們在呼喚面積更大、條件更舒適的住房。政府合乎人群之需要,破舊立新,在原址上建造起新的樓房。兩年后,我又去該處找熟人,碰到幾位,他們都住著單元房,再不像原來那樣一家人擠在一間房——個別人口太多的,只可多安排一間——里了。
我站在工地旁看了老半天,就上了鐵路。鐵路已然廢棄,鐵軌上銹跡斑斑,枕木邊野草萋萋。我想起原來的一切,對照今天的變化,胸臆中涌起強烈的滄桑感。我想,過去的日子多么艱苦,可那時都由老一輩人頂著,他們把苦都吃盡了,卻把幸福留給了后代兒孫。他們圖個什么呢?什么也不圖,只圖著讓后代幸福。這就是人類的本能,而這本能里面凝聚了多么深厚的愛啊!這種愛,用語言是無法形容的,只能用心去感受;唯其只能用心去感受,才永遠使人激動,使人感傷!想到這里,我止不住鼻子陣陣發酸,幾乎落淚。
過了幾年,這條鐵路被拆除了,連高高的路基也挖掉了,修成了一條大道——京漢大道。一天,我站在這條大道邊,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著大道兩邊鱗次櫛比的大小商店和市政設施,感嘆不已。我想,除了過來人以外,那些中青年和外地人未必知道,眼前的馬路其前身是一段鐵路,更不知道鐵路兩邊所發生的難以想象的歷史變遷。
懷舊,卻不戀舊。就拿我原來住過的武京宿舍來說吧,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人們仍然可以在夏日的夜晚搬竹床到戶外乘涼,一邊搖著扇子,一邊閑聊,碰到有涼風的時候,那真是太愜意、太美好啦——我至今還懷念那樣的時光。而修了新宿舍、住進單元房以后,以往夏日夜晚集體乘涼的情景不再,這多少令人遺憾。那么,我們有必要恢復往日的一切嗎?完全沒有必要,就把以往的快樂時光保存在記憶里吧,不必為失去的過去而感傷。人們永遠只能生活在“今天”。以往是已經逝去的今天,將來是即將到來的今天。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新陳代謝是不可抗拒的,也是值得高興的。懷舊不是希望回到過去,而是更好地看待現在。只有了解了過去,才能明白現在的一切是怎么來的,也才能明白老一輩人為了后代兒孫都做了些什么,后代也就會像老一輩那樣為自己、為后代而勞作,創造更美好的未來。這是人性的自然表現,也是人類生活的規律。
現在取得的成就都是在老一輩人奮斗的基礎上干出來的,同時也為后代兒孫開創更美好的未來在奠定基礎。人類就是這樣一代一代走過來的,也要這樣一代一代走下去。
因此,歷史不能遺忘。
因此,懷舊而不戀舊,要向往未來。